這是關於一個黃色N次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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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是我唸書時代的直屬學弟,直屬的學長姐跟同座號的各屆學弟妹歸屬於同家族,是醫學院裡面長久以來的習俗,除了傳承筆記、各科考試重點,最重要的就是學期家聚裡共聚餐閒聊打屁,當時已經在醫院實習的我,難得一次回到大學裡重溫無憂的學生時光。(啊~~在醫院都被前輩電假的,還是幼嫩的學弟妹們會張開溫暖雙手歡迎我~~)
當時新生報到,我一看見大黃,就相信這傢伙將來是個人才,而且還是活動組的人才。帥不用說,口條清晰又搞笑,最重要的是居然可以在大家初次見面時自告奮勇帶團康活動,什麼活動咧?
「巧克力加牛奶!」
這要怎麼玩?基本上這是個變態的遊戲。一排人站一列,每個人一起喊著「巧克力!巧克力!加牛奶~」的口號,然後由第一個人發起動作,下一拍由隔壁的人複製動作,依序傳遞下去。
哪變態?唉唷...(拍拍)每人都有過青春啊!
想想,如果第一個人的動作是翹屁股,傳給第二個人做同樣翹屁股時,如果這時第一個人動作變成拍第二人屁股時呢?
go on and on...第一人的「巧克力」加第二人的「牛奶」是也,所以只要第一個發起人夠變態(再次),這遊戲玩到最後都會搞得哄堂大笑。
就在眾人瘋狂拍手叫好下,大黃學弟給自己的初次登場贏了個滿堂彩!
事後證明他果然在大二時變成醫學營隊的活動組一員,而且也順利交到同班女友小花,成為人人羨慕的班對。
只是當時我實習得如火如荼,比較沒時間聚會,倒是常常在宿舍的茶水間遇到小花,聊天聊著覺得真是個認真有目標的好女孩,原來小花跟大黃都是對方的初戀,有著共同的目標,不甘只是在台灣當醫生,他們共同提前進入大學實驗室裡,學做實驗跟累積經驗,希望將來有機會出國深造。
聽完我會給予一些臨床上相關資源的建議,然後每每都反省一下當年我也是混學生時,夜遊、玩耍到日夜顛倒...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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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再聽到大黃的消息,竟然是在醫院裡突然接到小花的電話!
小花:「學姊!大黃突然昏倒了!!」
大黃在一次實驗時,突然大叫一聲「頭好痛!啊!」然後整個人站著直挺挺向後倒昏迷。
救護車很快就把大黃送到醫院急診,電腦斷層一看,整個腦溢血!蜘蛛膜下腔出血及腦內血腫......
這麼年輕的人會腦溢血最有可能是血管性的問題,而且這完全無從事前預防;果然進一步血管攝影一查,一個大大的血管瘤就這樣爆裂開來。
我緊急聯絡到值班處理的神經外科學長,他已經接到急診通知跟值班主治馬上評估需要緊急開刀將動脈瘤夾除,我一邊結束手上病人的病歷,衝到急診一看,急診裡除了小花,還有好多同班的學弟們著急,著急也沒用,能真正改變並給予幫助的還是要真正能開刀的神外醫師來才行!
最快的速度,大黃完成了開刀準備,連頭皮都是值班理髮店阿公(醫院裡連理髮店都要值班)理光的頭髮,飛車推病床進開刀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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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外科的刀跟心臟外科一樣,在我這個一般外科眼裡看來都是神之手等級的領域,精密細微不說,必須在最最最短的時間內爭取最關鍵的病人預後機會。
有句俗語"Time is money"
心外說"Time is mucle"(心肌)
神外說"Time is brain"(腦細胞)
能夠搶救回多少每秒都在流逝的心肌或腦細胞,就看他們手指尖的絕活能多快進行到出血壞死部位。
我在受訓輪訓到神外刀房時,有榮幸能練到開顱手術,但是光把頭皮從頭骨上剃除整個翻開的動作,我習慣性的「粗魯」就嚇壞他們XD。(拜託!我算很Lady的了)
應該是說,我習慣了對待範圍廣大、要扯要拉任君隨意的肚皮,在寸土寸金的腦部空間,每個細微動作都要謹慎再謹慎。
就如上方開腦手術附圖所示,腦部所用的手術夾子跟器械都細小,但是又精密到可以夾起半顆芝麻或是一根頭髮的程度,連使用的止血棉(白長塊有兩條藍色細線物)都好精緻,甚至電燒探頭為了避免沾黏扯動周圍神經組織,都還鍍金。(貧窮科出身的我是讚嘆不已。)
然後大黃順利完成第一次開刀,還在加護病房觀察時,術後第三天,血管瘤又爆裂了第二次,這次甚至連學長都不敢預測手術後的情狀。
「爆掉兩次的血管瘤,死亡率非常非常高,現階段我們最好的目標就是能夠活下來再說。」在第二次要推進開刀房之前,學長說給大黃爸媽聽。這些話我已不敢轉述給日日哭紅了雙眼的小花知道。
奇蹟似的,大黃生命徵象穩定下來了,但是這對他遠從外縣市趕來的父母來說,不是奇蹟。
大黃媽媽發抖著問學長:「能夠醒來的機會多少?能夠復原的機會多少?」
每個家屬要求的不是只有心跳呼吸血壓穩定,而是本來活生生跳蹦蹦的表現優異醫學生啊!
怎麼都不醒?要多久醒?醒來以後會變怎樣?......
這也是每個神外醫師的痛,已經用盡一切可能搶快了,已經做盡一切努力了,可是還是不夠......
學長只好講了實話「爆掉兩次的血管瘤,死亡率非常非常高,現階段我們最好的目標就是能夠活下來再說」,一樣的話,重複再重複,能理解,因為家屬不能接受,但是神外醫師必須狠心的把他們飄在汪洋裡手中緊抓的稻草都抽走......
「先活下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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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期間,小花日日陪伴大黃及其父母,家屬探訪時間,她在;有學長查房時,她在;值班完的空檔,她也在;我找到小花問問她自己境況,整個人變得好憔悴,當時已經距離開刀過一個多月。
小花:「大黃一直沒有醒來...」
我:「GCS呢?(昏迷指數)」
小花:「很穩定...就是To pain...(哽咽)」
我:「唉...妳有沒有好好休息?」
小花:「學姊我一直查論文,關於大黃這樣類似的病情,有一些部份我看不懂,妳可以幫我看看嗎?
她翻出一疊論文,上頭貼著黃色N次貼標註著不懂的地方。
小花:「......真的預後就都這麼糟嗎?」
我只能給她一個「明知又何必再問」的無奈表情。
小花:「學姊妳知道......看著他爸媽歷經否認、憤怒、討價還價這些五階段,我卻已經在最後的無奈接受階段,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他現在只剩下最簡單的洋娃娃眼動現象(doll's eye phenomenon)跟肌腱反射(Tendon reflex),可是他爸媽卻會解讀成大黃在看人或是手腳會動......」
知道這些專有名詞只是代表腦傷沒有惡化,不代表任何家屬所期望的好結果,這種巨大的無力感......
小花繼續講:「現在大黃實驗室的研究由我繼續,畢竟快要有成果了,那也曾經是我們的夢想,還有學校同學裡面大家想要輪流來幫大黃翻身拍背,我也需要幫大家討論一下排班。」
我整個瞪大眼睛,這女孩究竟有多大的韌性?
小花說:「我發現醫學中心就算這麼大,真正能給與像大黃這樣病人的幫助少之又少,醫師來了又走,復健師還要會診才會出現,這中間巨大的空白我們能多做些什麼嗎?多做一點都是好事,可是沒有人講。
畢竟大黃才剛昏迷前,還在跟我討論申請國外進修的事,我們已經申請出去了,他說甚至連美國醫師執照考試都可以研究一下......」
「還有,我們還有那麼多話要講......我都還聽得到他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自己還能不能夠撐得下去......」
在愛情面前,年輕與勇敢永遠受到祝福;然而在生命巨變之前,卻也最容易受到考驗。小花像是草地裡的被巨石輾壓即將枯萎的......小小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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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終於在一次值班時,我遇到大黃。
臨時被派去神經外科加護病房支援,說支援也只是定時去幫腦傷病人打抗癲癇藥,當時我半夜恍神踏進滿滿都是校服T恤掛牆上房間的時候,耳邊聽到錄音機播放不同人講話細細碎碎的聲音......
「加油唷!」
「我們都在等你唷!」
放親友的喊話錄音在加護病房裡很常見,還聽過放歌仔戲跟搖滾樂的,超吵!
我自己聽過最「特別」的一次是很像......呻吟?哭泣的錄音,半夜遠遠聽到害我邊打電腦邊發毛,跳起來研究個清楚,原來是小嬰兒的哭聲......(錄這個?!)但是家屬有要求......於是我只好在哭聲哇哇聲餘音繞樑中度過毛骨悚然的一晚。
當時我踏進大黃的病房時,我只注意到牆上的衣服跟錄音,我沒看到大黃,應該是說,我沒認出來床上那個病人是大黃,曾經意氣風發、帶領著團康活動,又帥又活潑的那個學弟。
打藥是需要先測點滴通路有無通順,然後關掉點滴瓶的流速,或是把點滴軟管折起,找到打針的橡皮口,慢慢推藥水,有多慢?當時前班交班同學說要推15分鐘,推完以後再把點滴打開確認藥水有流進體內。
就是在那15分鐘之內緩慢推藥水的時候,我開始盯著牆上的衣服細看,咦?是我們自己某屆學弟妹的系服!一件一件看過之後,突然耳邊錄音傳來小花的聲音!我這才定睛看向病人,「不......會......吧......」
病人手環跟床頭名牌......是大黃的名字,不過之前都叫綽號慣了,一時看到本名真的會認不出來,但是真的認不出來的,是床上躺的病人!
兩眼無神,雙頰凹陷,小平頭看得出來有開顱過後鋸線疤痕,手腳攣縮瘦到剩皮包骨,跟其他床的大白菜病人無異......(大白菜,意指蔬菜,植物是也。)
當下我只覺五雷轟頂被釘在床邊!
怎麼會模樣糟糕成這樣?!
小花的聲音細細飄了出來......
「大黃,我是小花,記得我嗎?你之前實驗的細胞已經長得很好了唷......」
「申請的審查過了第一關唷,我們兩個都過了,你要趕快醒來看呀......你再不醒來,對方說只能取消你的資格了......」
那漫長的15分鐘,我竟然驚懼到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回過神發現藥水打完了,我......忍不住對床上的大黃捏了一下手背做痛刺激測試,大黃縮回手,眼睛依舊無神。
我正面對上大黃,「大黃我是學姐唷!剛剛幫你打藥!」
他眼神失焦飄移,打了一個大哈欠。
離開床邊,翻閱病例,紀錄的昏迷指數維持相同,開刀後已經過了半年時間......我仰頭嘆了口好長好長的氣,想到該找小花問問她的近況了。
小花在這段時間內,回大學裡辦了個社團,結合復健跟物理治療等同學,以及整個班上定期輪流人力,固定幫助大黃做復健避免關節僵硬,然後固定班底成形後,開始跟收治類似病患的療養院合作,定期的造訪跟輔助,其中最重要的,是家屬支持這一塊。
小花也通過的最後階段的國外深造審查,時間就在年底。
她說:「我本來想要放棄的,一去就要兩年,大黃還需要很多的幫忙跟復健......」
我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又有感觸說不出口。
小花:「可是,大黃爸媽......」(突然落淚)
「大黃爸媽在一次深談,聽完我計畫放棄出國,他們......他們突然一起下跪!他們說,大黃的狀況穩定了,後續需要的復健也有社團幫忙了,要我就放下大黃......」
我一整個下巴都掉了!
我:「妳......妳怎麼辦?」
小花:「我一嚇也跟著跪,拼命扶起他們,大黃媽媽說......(吸鼻)說當我是半個過門的媳婦了,更要我把大黃本來應該過的生活好好過下去。」
小花大哭,她說「我好痛......可是我......我知道或許真的要說再見的時候到了,或許真的還在拒絕階段的反而是我。」
「我該怎麼辦?出國還是留下?怎麼辦?」
「我還想好好地跟他說再見,可是,大黃有聽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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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不斷的選擇,最後小花選擇出國,我依稀聽到有人埋怨說小花拋下大黃,我都會義正嚴詞的反對,「每個人選擇都有他的苦衷,就算是至親了都會久病床前無孝子,小花這快一年來的所有努力已經非常非常夠了!」
「她現在帶著兩人份的夢想一直一直努力著!這也是大黃爸媽的期望!」
畢竟這麼年輕遇到愛的路上如此磨難,誰能苛責呢?
而這對年輕的伴侶連帶周圍的人始終不離不棄,深深牽動著我。
近一年三個月後,大黃出院,他已經恢復簡單自己進食跟穿衣,醫學院當然是輟學了,社團的造訪跟輔助復健依舊持續,那是小花離開前留給他的最後祝福。
小花受訓完兩年期間,在美國通過美國醫師執照考試,世界數一數二困難的考試,共三階段,第一階段筆試就奇難無比,第二階段要在當地有累積足夠的實習時數,最後第三階段的口試刁鑽又考驗臨場反應,喔對了!全英文唷。(廢話)
影集「實習醫生」裡有播,考完後會徹底打擊人格跟信心~XD
而小花已經無畏於任何考驗,通過後在美行醫。
她很久之後託人捎信給我,一個信封打開,小小張黃色N次貼,我笑了...(=^_^=)
她寫著:「學姊,我過得很好!請不用擔心」曾經爬滿疑惑跟注釋的小小張黃色紙條,如今人生已經不再疑惑,有了前進的方向,握著軟軟紙張,可以感受到指尖傳來的堅定力量。
看完信後,老公蜜蜂先生問我為何微笑,我牽著他的手,說「要健康一直走下去唷!」
小小的花,如今跨過遙遠海洋的那一方,盛開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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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祝大家
身體健康,
愛要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