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老了,父母終將離我們而去,每次見面都是告別人世
在我生長的年代,家是父母用盡全力從土裡拱出來的棲身之所。土牆瓦房,磚頭和木頭是叫人稀罕的玩意兒,甚至連牙膏皮包裝紙都讓人眼前一亮。在這樣一個用黏黃土版築起來的院子裡,有土炕和土鍋灶,日子便能過下去了。與土的間隔僅僅在炕上,用枕席把身體與將泥土抹平的炕面隔開,若能就著煤油燈讀一本沒皮的小說,我就很有幸福感了。
全家人最珍視的寶貝是糧食,在上房頂樓上做成糧倉,四周用席子包起來,沿根腳撒上老鼠藥。夏秋兩季,把隊裡分下來的麥子、玉米一麻袋一麻袋吊到上頭,吃糧時,再一斗一斗提下來。院子裡打了地窖,存放番薯和白蘿蔔,歉收年月,連玉米芯、番薯秧子都要儲存起來。大地是豐饒的,滿地的收穫卻被國家一車車拉走,支援我們一輩子也見不著的「同志加兄弟」。
父親在院子四角各種了一株泡桐,我負責每天澆水。
豬是最舒服的,每天在圈裡哼哼著要吃的。偷偷飼養的幾隻母雞,「咯咯咯咯」叫喚,帶著下完蛋的驕傲,向主人邀功:再給一把米吃,明天還能為你下一枚更大的蛋。
老鼠夜裡出來,它們躲在廚房案板下,有的鑽進風箱裡,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一跺腳,牠們便安靜了。
梧桐枝丫伸開,便有鳥駐足,不時掉下氣味薰人的排泄物來。據說,屎掉到誰頭上,誰就會有霉運,弄得誰也不敢往樹蔭裡去。等鳥兒們的屎鋪了一層,父親才讓我去把它們鏟乾淨,倒到圈裡,在樹下重鋪上一層新土。
有一年,來了一對喜鵲,牠們來回打量了上房屋簷幾圈,決定築巢安居。一家人面帶喜色,好像要添新人一般,走路說話壓低嗓門,生怕驚動了貴人。喜鵲夫妻嘰嘰喳喳,嘴裡銜著從地裡撿來的細枝,進進出出,彷彿一對心裡盛滿喜悅的可人兒。
家裡也有神靈。母親在上房東屋供奉了神仙,香火長年不斷。木刻的神靈,白天只是一堆雜亂的線條,到夜裡便讓我害怕。好多次,感覺他們有了生氣,睜開眼,從牆上走出來,躡手躡腳朝我撲過來,甚至把手放到我脖子上。
最欣喜的是薄暮時分。一家人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前,中間位置往往擺放一碟涼菜─涼拌胡蘿蔔或白蘿蔔絲,無非是澆一勺醋,放半勺辣椒。父親坐北朝南之尊位,旁邊會給母親留出位置,我和弟弟妹妹們圍坐其餘三邊。母親把稀飯和饃挨個分發到大家手裡,等父親夾起一筷頭菜後,我們才敢伸出筷子。很快,就響起「吸溜吸溜」的吞嚥聲,因為食物單調,吞嚥聲也像民樂一般簡單。粥稀饃碎,牙齒使不上勁,有時不免咬到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