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妳,讓我爸爸又回來了...」一個從不開口的失智老人,如何在護理師的陪伴下打開心房?
「一開始,他只是固執,後來越來越怪,我們以為他有精神病,醫生也開了精神分裂的藥給他吃,但是他時好時壞,迷糊的時候多,清楚的時候少,到後來,日夜顛倒,人也不認得了,還會突然發脾氣打人… 要不是這樣,我們怎麼會把他送來這裡?」
等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郭女士才娓娓道出和失智父親相處的困境、照顧的難處,以及心中的那份糾結與掙扎。
「這幾年,他不知道是不是生我們的氣,一句話也不說了。整天就這麼靜靜地坐著,給他帶來的東西他動也不動,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醫生說,失智就是這樣,多陪陪他。可是我們來了,他也不過就抬頭看我們一眼,跟他說什麼他都沒有反應,有時說多了,他會發脾氣要打人…」
說到這裡,郭女士又哽咽了。
這次帶學生實習的這間長照機構,有許多重度失智病人,急性失智病房為了病人的安全,門窗關得密不透風,不少重度失智的病人生活幾乎無法自理,護理人員和護工人員都很辛苦。郭大叔在這間高齡長照機構,算是情況很好的了,唯一就是語言不通,工作人員很難評估他的狀況、喜好和情緒,只知道他會突然打人,嘴裡說著他們聽不懂的,「好像是中文」的語言。
他們見我來了,拉著我說:「二花,你說中文對不對?普通話?廣東話?郭先生平常都不說話,不知道是因為語言,還是因為他的狀況(condition)。女兒常來看他,但他好像也不跟她說話。不知道是父女關係不好還是其他原因,我們反正聽不懂他們的對話,郭先生唯一只有生氣或動手打人時會用他的語言大罵,可是我們聽不懂,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會惹他生氣,也就無法規劃照護計畫,技巧性地避免或預防惹他生氣的情況發生。妳幫我們去聽聽看郭先生到底說什麼?順便幫我們做一下評估好嗎?」
我翻了一下郭先生的檔案,出生地:北京。
「早安,郭先生!」我輕敲房門,用輕快的語調和普通話向坐在高背椅上的郭伯伯道早安。
儘管在中國文化裡,禮貌上我該稱呼他一聲「郭伯伯」,但是有的失智者對自己的年齡變化沒有概念,或是心思依然停在自己最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忽然被冠上一個「長輩」的稱謂,輕則搞不清楚到底在叫誰,重則會對患者造成打擊、引起焦慮,使病情惡化,所以保險起見,還是用中庸的稱呼最適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熟悉的語言,郭先生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彷彿閃著一絲光芒,但那光彩很快又消失了。隨著黯淡的眼光,郭伯伯低下頭,一語不發。
我的訓練和經驗告訴我,最簡單、也是最基礎的良好溝通,從「陪伴」開始。
單純的陪伴,可以是最有效的溝通、是最有力的治療。
從那天起,每天早晨我固定在早茶時間,以及下午其他居民*去參加團體活動時,拉張椅子坐在郭伯伯身邊。
坐下前,我會先詢問他的同意,但是因為郭伯伯不說話,也很少與人互動,只是凝視著遠方,得不到他的回應,我會向他說:「如果郭先生不高興我和你一起坐在這裡,可以搖搖頭,或是擺擺手,或是發出一點聲音,如果郭先生沒意見的話,那我現在要搬張椅子,在這個地方坐下囉!」
郭伯伯總是依然沈默。
這時我會到附近,最好是郭伯伯視線可及的範圍內搬一張椅子,好讓他清楚看見我的行動,降低他的焦慮或是潛在的妄想。接著,在離郭伯伯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坐下來,這個距離會是一般我們當有陌生人在身邊時,不會感到壓迫或威脅的距離,也就是空間關係學(Proximics)中所定義的「社交空間」(Social Space),大約是1公尺左右。
坐下後,我也不忘告訴他:「任何時候,你要是不喜歡我坐在這裡,都可以出聲音、擺手、搖頭...告訴我,或是任何時候你想離開都可以。」
隨著日子推移,在郭伯伯沒有拒絕或是露出不願意,也沒有離開的前提下,我用相同的詢問方式,逐次詢問郭伯伯我是不是能夠坐得靠近一點。等郭伯伯對於我坐在他的「個人空間」(Personal Space)都表現得很自在輕鬆時,我開始跟郭伯伯聊些日常瑣事。
幾個星期過去,有時我懷疑是我的錯覺,郭伯伯的嘴角似乎微微地泛著笑意,這天,我一如平常地坐在他身邊,和他看著同一處遠方,隱約聽到他嘴裡似乎哼著不像歌曲的調,節奏卻很熟悉,越聽,怎麼越像鑼鼓點?我心念一動,「郭先生,你聽戲嗎?」
「欸,愛聽。」嘴角的笑意彷彿又更深了。我像是找對了寶藏機關一樣暗自竊喜:他開口了!還回答了我的問題!
「現在還聽嗎?」再試試。
「不聽了,小時候跟母親一起聽。」郭伯伯遠望的眼神深邃了,像是深入回憶的漩渦裡。
我想,既然是母親聽的戲,恐怕不會是捉放曹這類的戲碼吧… 那麼,那個年代中國偏鄉省份的刻苦女人,會聽什麼樣的戲呢?
「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我用無敵不專業的破嗓唱起蘇三起解,碰碰運氣。
「.....未曾開言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便犬馬我當報還。」郭伯伯邊唱,還邊在桌上敲出鑼鼓點。
就這樣,蘇三起解,成了打開寶藏的鑰匙。從無憂的童年、豪邁的青年、到戰亂的恐懼、移民的艱難…,郭伯伯唱完一小段戲後,開始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起他的往事與故事。
就這樣,郭伯伯開始和我互動,開始和我一起坐在餐廳裡,由我充當翻譯,在同一張桌檯上,微笑著聽其他的老人聊天、對話,心情好時甚至願意參加機構裡的團體活動。
很多人認為,人老了就是會越來越固執,性格越來越古怪,甚至有人說,就是這種放不開的個性、鑽牛角尖的想法,最後才會把腦袋弄壞,變成失智!
其實正好相反。固執、古怪、鑽牛角尖、性格變化…. 都已經是失智的前兆了!
而隨著疾病的進展或功能的退化,可能還會伴隨一些精神問題出現,但近代醫學研究也已經證明,正確的溝通技巧,可以有效降地失智老人需要精神用藥的的機率。
一開始,或是當你不知道從何開始時,就從陪伴開始吧。無論有聲無聲,陪伴,就是最好的溝通。
失智的患者,根據導致失智的原因、腦部受到影響的區域和程度,會出現不同的行為表現。生活自理能力、思考應變能力,甚至基本的理解和表達,都各有不同的症狀表現,但無論行為和表達能力喪失到什麼程度,都不會改變一個人需要感受到被重視、尊重、理解,以及關懷的基本情感需求。就跟小嬰孩一樣,並不因為他們不能使用「我們的」語言,無法應對「我們的」互動,或是無法照顧自己,就表示他們不需要被愛、被保護、被理解、被陪伴。不因為他們「好像」不懂,就表示他們沒有感覺和想法。
如果不是很確定失智者的接受度,就從無聲的陪伴開始,但別忘了,失智者依然能感受、一樣有想法、同樣在理解環境和周圍的人,所以一定要記得維持合乎社會禮節的互動。
像開場故事中的我一樣,在秉持禮貌與尊重的前提下,善用不同的詢問技巧,從徵求對方的同意(或默認)開始,循序漸進。要注意兩人間的距離、身體語言(non-verbal language)、動作的大小、移動的方向…等。當開始進入言語溝通時,語調、聲音、音量、用字遣詞、語法構造,都需要注意。一開始,最好是說多問少,在失智者沒有回答的狀況下,多談談自己,也是像失智者展現自己誠心願意向他敞開心扉和做朋友的好方法。
正確的溝通技巧,除了向醫護人員、臨床心理師等專業人員諮詢外,還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和時間,慢慢找出通往失智者心門的途徑和鑰匙。
失智的患者,無法表達,但卻能感受。
身邊的人用多少心、給予多少尊重、付出多少陪伴,他們都能感受,只是可能比較慢,或者無法確切表達他們的歡喜和窩心。但身邊的親人、朋友或照護者,只要耐心地堅持下去,可能就會在細微之處發現微妙,甚至在意想不到的契機下,找到那把開啟失智者心門的失落鑰匙。
*澳洲不稱呼住在長照機構中的人為「患者」或「病人」(patients),而是稱作「居民」(residents)
臺北醫學大學護理系、Australian Catholic University畢業,台灣註冊護理師,澳洲註冊護理師。現任澳洲醫院教育訓練負責人、機構講師、臨床導師。 粉絲專頁:二花小姐 部落格:二花小姐
八寶網播:二花小姐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