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威走出憂鬱4部曲

一位精神科名醫 最赤裸告白

撰文者: 李光真2015-02-28

這是一段被刻意遺忘的回憶,從年少隱藏至今。

直到五十歲後的今天,他決定徹底面對,自此放下。

每一個精神科醫生,背後都有一段傷心往事。」他突然蹦出這句話。

採訪王浩威,本來希望他以專家身分談回憶的力量,但一句淡淡感言,令我們驚訝,也意外揭開了這位名醫的內心世界。

他是台灣最負盛名的精神科醫師,一小時五千元的頂級自費門診,在可以俯瞰大安森林公園的優雅診所裡,出入盡是政商名流。

他的蛻變,起自於父親的突發死亡

這位患者仰賴的醫者,卻也曾深陷心靈困境。在早期作品中,他描述自己「隱入了漫長的憂鬱」,也不只一次湧起「從樓頂縱身一躍,就這樣飛走」的衝動。不只一位朋友形容,儘管認識王浩威許多年,但對他真實的世界卻仍然「諱莫如深」。

現在的他,眉宇間雖還保有一點沉鬱,不過開懷大笑的時候多了,多年不見的老友,常會對這連串的響亮笑聲驚詫不已。

他的蛻變,起自三十五歲那年,澳洲墨爾本機場,一場突發死亡。

一九九五年新年假期,在南投深山布農族的狂歡會上,王浩威的BBCall突然響起,極少打電話給他的姊姊,連環急call,他到半山腰找到公共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噩耗:「爸爸走了,你快回來!」

三天後,他趕到七千公里外的墨爾本,與姊姊、哥哥陪著母親,等待父親遺體火化。極少出國的父親,在出關時心肌梗塞,當場去世;王浩威看著爸爸遺體,心裡一片空白,但,母親的一席話,卻令他更為震驚。

「媽媽說起往事,提到當年爸爸車禍後,整個人都變了,暴躁、多疑,只要她晚歸就罵她『偷客兄』。」媽媽說,那時全家氣氛緊繃,連走路都靜悄悄的,深怕被爸爸聽到,又要發一頓莫名的脾氣。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我全不記得?」他吃驚。

當了這麼多年精神科醫生,從來沒想過自己生命中竟有這麼一大塊失落的環節。那一片消失的記憶拼圖,藏到哪裡了?

「被你遺忘的,往往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這是精神醫學大師榮格(Carl Gustav Jung)對於記憶追索的名言。

回憶,帶著王浩威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南投竹山。

王家在竹山是大地主,畢業於台中師範學校的父親,年輕時是風流的「黑狗兄」,也活躍政壇,是省議員的大樁腳。

意氣風發的父親,不滿足於只當一個國小老師,於是自己開紙廠,用竹山盛產的竹漿做冥紙,經營順利;在鎮上開漫畫店的母親,也是附近村子首位考上台中女中的才女。父母都是知識分子,鎮上罕見。

在父母呵護下的王浩威,是個暴躁的小霸王,他拒喝昂貴的牛奶,堅持要米乳;兩、三歲時就在漫畫店裡「霸」著新到的漫畫不肯放,讓一票中學生圍著他跳腳。

這樣的快樂歲月沒有維持太久。小學三年級,父親車禍瀕死,母親帶他們去醫院,看到病床上整張臉脹得紫紅而變形的爸爸,四歲的弟弟嚇得大哭逃走;他也記得救護車的呼嘯聲,將意識模糊的父親送回家休養。之後,他對父親的記憶一片空白,直到初中。

消失的四年,父親哪裡去了呢?

原來,創傷的痛苦,可以徹底抹去一個人的記憶。

一場車禍,讓英雄父親成了陌生人

原本是被判定「救不活」的父親,幸運活下來,卻變了一個人;從王浩威心目中的英雄,變成了令他畏懼的陌生人,弱小而無助的他,選擇不認識父親,把這一切遺忘。

母親說,父親車禍後性情大變,跛腳而自卑多疑,當時母親要照顧父親、孩子、工廠,還要去中南部金紙店推銷,雖然員工很有義氣沒有離去,但品質不如以前,經營得非常辛苦。母親晚歸時,父親的怒罵應該是激烈刺耳的。

為什麼這些他全無印象?

父親的掙扎他不記得,但母親歇斯底里的「感情勒索」,他卻揮之不去。

當時姊姊哥哥已離家讀書,他要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但有著所有「過動兒」症狀的他,總不時出些小亂子,偷過爸媽的錢、為了烤番薯差點燒掉整片竹林、不寫功課,被罰趴在教室中間爬行……。一次次,惹來母親的抓狂打罵。

許多次,母親的竹鞭伴著嘶喊,像暴雨一樣落在他的瘦小身軀上:「家裡都這樣了,你怎麼還不學好?」「你就是要折磨媽媽是不是?」甚至痛哭著向他下跪,「求」他乖一點。

小大人被迫早熟,種下不快樂種子

「這已經不是怕,而是不知所措,強烈的不安,」他回想當時的惶惑,「原來自己永遠不是他們滿意的,永遠不值得信任,是他們的負擔。」

他像是個被迫早熟又無法達到要求的「小大人」,一方面一直努力,另一方面,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好,他還是不敢自我肯定,人生從此種下了不快樂的種子。

父親從記憶中重新浮現,是在四年後。

十三歲,身高不到一百三十公分的王浩威,拿著一張上面寫著「請照顧」的議員名片,在一票難求的火車站,擠在一群大人中間,一直跳一直跳,希望搆到窗口,買公務票到台北。一顆心因為終於可以離家而雀躍。

先前父親帶他到台北參加私立延平中學初中部考試,考上後他興奮的隻身北上。台北一點也不寂寞,他和就讀輔仁大學的姊姊、師大附中的哥哥,住在父親為他們買的台北市泰順街一樓連同地下室的房子,過著快樂的離家生涯。

延平中學非常嚴格,國文解釋錯一個字就要扣分,死背死記,是他最痛恨的學習方式,但他好強,就是想要贏別人。

開心北上求學,因病被迫轉回竹山

他完全融入台北生活,功課好,人緣好,每到星期六下課,他就帶一票同學來師大路比賽吃「碗公像臉盆一樣大」的牛肉麵,吃最慢的付錢,還非得點「滿江紅」(大辣)才顯得氣魄。即使沒有父母照顧,但脫離家裡不愉快氣氛的他,像放飛的鳥兒般快樂。

再一次,快樂時光還在興頭上,就已經結束。

國二上學期,一場老是好不了的感冒,被診斷出是慢性腎臟炎,他不得不轉學回竹山。

這時父親已復原大半,母親可以緩出手來照顧他;雖然他還是不敢親近父親,但家裡的氣氛已逐漸正常。

就像車禍改變父親,腎臟炎也改變了他。以往很衝、很「牛」的他,變得敏感而脆弱。他最記得兩件事,一是雖然在家養病不能上學,他的功課仍然全校第一,被同學譏諷「躲在家裡偷讀書」。

二是,除了服用類固醇,他還要每個月來台北的仁愛醫院回診,大清早離家,到台北時已近中午。當時年輕人得腎臟炎的非常多,他等著看檢驗報告時,常常聽到病友中誰已經「走」了,誰又惡化不能來了。

有次驗出三個半「價」(尿蛋白的單位),比前次少了半價,王浩威高興得要命,但晚上搭客運回竹山時,看著因大雨而模糊一片的窗景,突然一股沮喪湧上心頭,「少半價就讓我高興那麼久,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兩年腎臟病,不知如何竟痊癒了,他努力揮別死亡陰影,帶著忐忑心情開始新人生。

考上建中後,他第二次離家。

為了彌補上次失去的,他什麼社團都參加,整天泡在「建青社」、「三民主義研究社」裡,開始接觸存在主義與社會主義思想。

對自艾自怨的父親,心生嫌惡怒火

他是班上的風雲人物。但是有一次做壁報,忘了是什麼事情沒做好,他試圖解釋,同學卻冷不防的冒出一句,「王浩威,你別老是裝出一副可憐樣,要別人同情好不好?」

一句話讓他抓狂,忿忿爭辯了很久。國小時就被迫長大的「小大人」,嚴格要求自己懂事、承擔,「自憐」是他最痛恨的事。

因此,當他看到父親自艾自怨、怪這個怪那個,「為自己的無能找藉口」時,嫌惡和怒火就加倍燃燒,令他無法忍受。

這一次父親的怨,不是起於無常的意外,而是驟變的大環境。

先前父親生意做得不錯,想升級做包裝紙廠,地方大老都加入集資,沒想到緊接著卻碰到石油危機,兩年後工廠倒閉,當初藉著權位向地方銀行貸款的政壇人物,看到苗頭不對都「閃」了,只有當總經理的父親最傻,背了一身債,在小鎮無法立足,幾乎落荒而逃。

當時他不能理解這個債務多恐怖,直到父親過世,他才愕然發現,父親每月的薪水仍固定扣一部分去還債;甚至二○○九年,因為父親背書的舊債被追到,母親和姊姊的戶頭還被銀行凍結,即使銀行最後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他們還是付出近百萬元。

玩社團「玩瘋」了的王浩威,對家中劇變渾然不覺,直到父親決定賣掉泰順街大房子,他才發現事情嚴重。

高二下,在填交選組志願表的那天清晨,姊弟倆一起等公車,姊姊拚命「諄諄教誨」,幾乎是哀求的說,「你要讀醫,家裡將來都要靠你了!」本來是文藝青年、不屑當醫生,他到學校掙扎很久,終於在最後一分鐘改填丙組,也改變他後來的人生。

升高三那年暑假,父母帶著弟弟遷來台北,一家人擠在永和菜市場暗巷裡的小公寓,父親失業很久後,才經朋友介紹去台中任職;母親幫傭住在別人家裡,之後在菜市場租攤賣金紙,兼當保母。

自覺像上流人物,對父母引以為恥

父母北上後,再一次,家的窒息感籠罩,父親回家總擺著一張臉,數落當初對不起他的親友。「他也不是罵,但就是那種怨,那種bitter(尖酸苦澀),」父親的落魄憤嫉,讓王浩威痛恨不已。

十七歲,新鮮而激昂的靈魂燃燒著,在學校,他的知名度日益上揚,但父母的社經地位卻直往下落。展翅欲飛的鳥兒,卻被家裡泥淖般的低氣壓層層綑綁。他自覺像上流人物,父母卻失業、幫傭。

巨大落差,讓少年內心無法處理,唯一方法是逃開。藉口要拚上醫科,他每天天未亮就出門,再搭最後一班車回家,同處一個屋簷下的父子,心靈的距離卻像南極到北極那麼遠。

拚了一年,王浩威從班上倒數五名內拚到前十名,考上私立高雄醫學院,七年學費都靠著助學貸款支應。高醫的人文與社運風氣很盛,他藉著寫作和參與社會運動,找到寄情的出口。當時父親已進入台北婦幼醫院當起小公務員,母親也一併進去當工友,他自認是風雲人物,仍然對這樣的父母覺得羞恥。

「高醫七年,我從來沒有邀請父母去學校。」甚至,畢業前,他進入婦幼醫院實習,和父母同在一棟建築裡,他還是一心想逃避,不願被同事發現自己是「總務室王老師(因父親曾當過老師)的兒子」。

以外人眼光看,父母的一生或許有起伏,但父親不賭博、不酗酒、沒有家暴也沒有外遇,他為什麼不滿足?

「這就是青少年的自傲與自卑吧,」他說,「在我小時候,還不知道現實的時候,他們是那麼的完美;等我開始可以判斷時,他們卻變得那麼不堪。我沒有辦法找到中間地帶。」

他坦言,這是落差造成的誇大反差,那些從小就靠自己的梟雄型人物,可能變成「無父之人」,但他卻是一種「弒父」,把童年理想中的完美父親埋葬掉,現實中的父親不夠好,他要取而代之,成為「代父出征」的人。

「因為我對父母期待那麼高,所以對自己也有很多莫名的要求,」他說,畢業後他去花蓮慈濟醫院四年,那也是一種「逃家」,離父母越遠越好。

又因為「不想讓對方知道我家是誰,不能讓對方進到我的世界裡,」女朋友交到一個程度,他就開始逃避成家的承諾,總有辦法讓對方抓狂並提出分手。

與外在世界衝突變多,甚至想自毀

「沒有中間地帶」,也反映在他的待人處世上。

三十三歲時,以詩集《獻給雨季的歌》成為文壇新星的他,文字浪漫善感,但現實中,他卻嚴苛、理性。早年高醫的學弟妹當住院醫師碰到他還會嚇一跳,「因為我很『兇』,非常嚴厲,會讓他們壓力很大。」他說,那時自己看事情是「二元對立」的,譬如說他不能允許自己放心玩樂,「快樂就是代表不夠認真,」內心緊繃,與外在世界的衝突也多。

衝突的高潮,發生在他在花蓮慈濟醫院的第四年。因為聲援一場黨外人士的競選活動鬧上媒體,他和院方出現扞格,知道自己非走不可。當初的奉獻理想,在東部安身立命的渴望,都破滅了。

有時,他站在高樓上的宿舍窗台,腦中不斷想像著就此飛去,「甚至幾乎感受到肉體觸及地面水泥的感覺,」他在書中如此形容自毀的意念。

就在這段掙扎中間,父親去世了。

場景回到墨爾本機場,當時在表妹陪伴下撐了幾天的母親,見到他們姊弟立刻嚎啕大哭。那,他也哭了嗎?

「不記得了,」他一貫低著頭,慢慢的說,「我們家的小孩經歷這麼多事都很壓抑,要哭,很難吧。」

已忘記如何哭泣的家人,在沒有傳統習俗與親族干擾的陌生國度裡,挑骨灰罈、安排火化,在旅館裡進行漫長的談話,話題都圍繞著父親。先講到車禍讓父親變得多疑、暴躁,而後又往回溯,講起曾住過的日本宿舍,每場必看的邵氏電影,以及更早以前的二二八事件。

第一次,他聽到母親提起家中的禁忌話題,父親在台中師範就讀時碰上二二八,當時一大半學生都有參與,父親還帶著一袋槍回到竹山,把祖父嚇壞了,叫他立刻把槍丟進溪溝裡。也因為二二八,父親在國小任教始終升不上主任,才有了後來創業的事。

「我爸命滿苦的,就是一個悲劇,他的人生可以更好的,可惜一切命運都跟他作對。」面對父親,王浩威以前只想到逃,直到那一刻,他才立體的、公平的,看到了父親的生命。

然而,混亂的情緒還在沉澱,療癒尚未開始。

父親去世前,他和慈濟醫院的角力讓他沮喪不堪;父親去世,更大的失落感襲來,他藉著忙碌讓自己不要倒下去的「狂躁性防禦」(manic defense)更加嚴重。父親去世半年後,他離開慈濟,在歐洲展開漫長的旅行。

再一次,異鄉的抽離,讓他慢慢沉靜下來。

夢見死去的父親後,開始書寫療癒

在蘇黎世,已經旅行得筋疲力竭的他,有天下午在旅館沉睡時,忽然覺得自己置身小時候的日式宿舍,看到了當時僅三十歲出頭的爸爸,感受到那時的歡樂純真。

「那是父親去世後,我第一次夢見他。」原來喪父的情緒還沒有過去,還在潛意識裡處理悲傷。回台後他開始寫《憂鬱的醫師,想飛》,書中大膽揭露自己不為人知的陰暗情緒,療癒就在一個字一個字書寫中,展開了。

「你回頭去看,去想,慢慢釐清一些事。」他想起,自己和父親一樣想做番大事業,幸運的是,厄運放過他,讓他成功了。甚至在高醫時,他參加黨外運動,帶同學來台北抗議,主編四份黨外雜誌,父親都看在眼裡。「我們都知道對方會去聽謝長廷演講,雖沒開口邀對方,但心意是相通的。」不只心意相通,就連長相也神似。

「理解,就是一種和解。」他說,父親雖然走了,但他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了解、親近父親,那個一見到父親就繃緊的小孩,已經卸下武裝,放鬆下來了。

在那之後,他開始理解「中間地帶」。以前,他對社會的看法是革命式的,什麼事情都怪罪結構;現在是改革式的,知道再怎麼不滿,也只能順著結構去改變,沒有一個可打破的結構,打破了也未必有更好的去取代。

處世不再二元對立,更能同理他人

他也開始願意和女友分享自己的過去,不再羞恥自己的家庭,也承認自己沒什麼特別。如今,他有一段長達十年的穩定親密關係,並已做好結婚的心理準備。

他也變成更理解患者的醫師。如同榮格的觀察,所有原始社會的「醫者」(healer,如巫師),都曾經是「受傷者」(the wounded)。因為曾親身經歷苦楚,在洗滌、消毒、包紮創傷時,也學習到安慰的藝術。

以前,他用二元對立看待父母、自己、與周邊的人,「現在的我,可以感覺到每個人的美好,每個人都很棒,能夠活到這個樣子都很不容易。」面對心懷各種困擾的個案,他可站在他們的位置,接受、同理不同樣態的生命,並且由衷欽佩他們的堅韌和努力。

截稿前,我們收到王浩威兩封信,一封給父親,一封給十七歲的自己。

對父親,他寫著:「我想告訴您:放心,一切傷口都已結疤為美麗的圖騰,成為我自己力量的來源。……我將這一切寫下來,在心中默唸,相信在世界另一端的您,一定可以透過風的朗誦,清楚聽到我的聲音:謝謝您!」他也告訴自己,「減少那一切不必要的罪惡感和憤怒。當然,這不太容易,我自己也還在學習……。」

透過告白與和解,王浩威找到消失的記憶拼圖,為自己的未來,拼出迥然不同的人生版本。

小檔案_王浩威

1960年出生於南投,畢業於高雄醫學院醫學系,曾任花蓮慈濟醫院精神科醫師,現為台大醫院精神部兼任主治醫師、心靈工作室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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