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下鄉行醫，你一定要拋棄些什麼，否則不可能撐下去…一位小鎮醫師的告白

在這個小鎮當醫師是一件既孤獨又浪漫的事。

在這個小鎮當醫師有諸多難處，我有時候跟同事開玩笑，說要成為小鎮醫師大概要父母雙亡或是妻離子散才辦得到。

這幾年父母逐漸老去，病痛時有所聞，開始需要家人照顧。有時候會想說彼此應該要住得近一點，萬一有事時才有個照應。但是老人家非常固執，過慣了自己的生活，怎麼樣也不願意過來，而我過慣了鄉下的生活，怎麼樣也不想回到西部去。有時候在急診室裡看到那些病危的獨居老人，家人都不在身邊，就會想到有一天這些事會不會也發生在自己身上，心情因而變得沉重了起來。

鄉下地方並不適合女人生存，尤其是年輕的女孩。有一些醫師其實願意下鄉，但是沒辦法成行的原因，其中一個是因為另一半過不慣鄉下的生活。這裡沒有百貨公司可以血拚，沒有咖啡館可以喝一杯下午茶。這裡沒有朋友、閨蜜可以一起嚼嚼舌根，想去看一場電影開車要一個小時，好一點的餐廳開車也要一個小時。這裡的村民樸實，有再漂亮的衣服、再高的高跟鞋妳都沒有機會穿；打扮得越漂亮，大家就越用奇怪的眼神看妳。

小孩的教育是另一個問題。沒有雙語幼稚園，沒有音樂教室可以拉小提琴，等到孩子過了在田埂玩耍的年紀，害怕孩子失去競爭力，希望他有更開闊的視野，大多數的醫師都會選擇離開，或是把孩子送到大都市去求學，因而跟家人分隔兩地。

進修不易，雖然現在網路很方便，可以在線上學習，但有些東西你沒有親臨現場是學不會的。

有時候想要到北部進修，但是沒有人可以代你的班。你一旦請假，整個開刀房就必須停止運轉，造成鎮民不便。有時候休假也覺得良心不安。想要到國外參加研習課程，從這個小鎮坐車到機場，往往就要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光想到就令人腿軟，而且常常買不到火車票。

所以在這個小鎮當醫師，被淘汰其實只是時間的問題。在醫學知識的更新上，常常追不上自己以前的同儕，甚至有一天你的學弟妹也會超越過你。

假如要選擇下鄉，你一定要拋棄些什麼。拋棄生活的方便性、拋棄享樂、拋棄自己的前途、拋棄世俗的價值，否則是不可能撐得下去……。但是假如你剛好家破人亡，那你就符合資格，可以心無旁騖地在小鎮當一名醫師。

在這個鎮上當醫師是孤獨的。

在這個鎮上當醫師是浪漫的。

下了班之後，就沿著這個鎮的環鎮公路慢跑，或是騎騎腳踏車、看看風景。有時候你在路上遇到了一些阿公、阿嬤，他們牽著手在夕陽的餘暉下散步，看著看著，你也跟著幸福了起來。這個地方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可以做，什麼都沒有，但是真實是什麼也不需要有，你只要能夠滿足，就已經擁有得太多。

有時候我走在鎮上會被鎮民認出來。我最常去吃飯的麵店，老闆自從知道我是鎮上的醫師之後，他煮給我的麵就越來越大碗，青菜越來越多。有一次吃完了要去結帳，老闆說剛剛坐在我隔壁桌的人已經幫我結帳了，那個人是我病人的家屬。

再有一次，我去鎮上的電器行想買電風扇，走進去之後，老闆娘馬上認出我，她一直跟我道謝，說我在急診室裡救了她爸爸，但是其實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根本不認得她是誰、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我用了一個很離譜、低於牌價的價格買到電風扇，老闆娘一直說不能賺醫師的錢。

有時候我走過鎮上天后宮的廟門前，那裡有一個賣烤地瓜的阿姨，她看到我會大聲招呼我，然後用紙袋裝了滿滿的地瓜給我。他們全家都是我的病人。她的小孫女有一次摔傷，下巴有一個好幾公分的撕裂傷，我在急診室幫她縫的；她的女兒膝蓋痛，我幫她治療好之後，才又回去工作。她的丈夫也是勞動階級，下背痛也是我幫他治療的。她遞給我的那滿滿暖暖地瓜，遠遠超過她賣的價值。

有一次我想要到鎮上買東西，想說不過十分鐘的事，貪圖方便，就沒有換衣服，穿著醫院的工作服就去了。老闆發現我是鎮上的醫師，就算我很便宜的價格，我嚇到之後不敢再穿著醫院的工作服到鎮上。這些鎮民也不過靠些小生意賺幾十塊錢，總不能讓他們一直沒賺錢。後來我都盡量不讓鎮民認出我是醫師。這裡的鎮民是用這樣的方式在感謝醫師，因為醫療在這裡從來都不容易。

今天我卻要走了，道別這鎮上每一道風景。

因為某些原因，醫院要暫時關閉開刀房，我因而被調離這個小鎮醫院。經過了一千多個日子，這個小鎮已經是我的家了。

有時候悲傷地覺得被轉調這件事，代表著你可有可無。這個鎮其實並不需要我，而我卻是迫切地需要它，我對這個鎮依戀的程度，遠遠超過它需要我的程度。

於是，我想我再也看不到這鎮上的風景了，這彎彎的小路我曾經走過，也曾經在這裡等待著每一道光，像等待美好的事情發生。

關於離開一個小鎮，這件事也是既孤獨又浪漫。

責任編輯：洪婉恬
核稿編輯：陳宛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