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藏在身體裡:他,親手肢解父親與妹妹
「心」這個字眼,自古以來代表了靈魂所在,亦是生命的泉源。在情歌裡、詩篇中,「心」就是我們的愛意所在,我們的思考中心。威廉‧莎士比亞著名的情詩《維納斯與阿多尼斯》,描述愛神維納斯看上世間少見的美男子阿多尼斯,千方百計想獲得阿多尼斯的愛意。詩句裡說著:「愛與炭相同,燒起來,得設法叫它冷卻。讓它任意著,那它就要把一顆心燒焦。」
然而,莎士比亞所不知道的是,同樣生活在伊莉莎白女王時代裡,有另一個威廉,即將對於「心」提出一個截然不同的詮釋。
親手肢解父親與妹妹,他是殺人魔還是好醫師?
威廉‧哈維醫師(William Harvey,1578-1657)是一位倫敦商人之子,在九位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哈維在15歲時獲得獎學金補助,進入劍橋大學。在獲得學士學位後,哈維生了場大病,病癒後他立志行醫,遠赴當時歐洲最負盛名義大利伯都奧(Padua)大學求學。在義大利的學習過程中,遇到了影響哈維一生的老師,Fabricius。Fabricius告訴他,「要用比較和觀察兩種方法學習知識。不要輕信權威的理論,更要勇於質疑權威的理論。」
24歲的哈維從醫學院畢業之後,回到倫敦成為一般醫學科的醫師。當時的倫敦,總共只有40位合格的執業醫師。而皮膚黝黑、個性急躁,還隨身佩戴著匕首的哈維,憑著實事求是的研究態度,迅速地爬到領頭的位置。(當然,這其中還隱藏著一點點裙帶關係。哈維醫師娶了當時伊莉莎白一世御醫的女兒,靠著岳父的舉薦,哈維醫師名聲拓及貴族名人階層。後來哈維醫師亦成為詹姆士一世的御醫,更隨著繼任的查理一世打英國內戰。)
在事業上飛黃騰達的哈維醫師,依舊遵循著老師的教誨。他相信,要確切知道體內每個器官的作用,務必要用眼睛觀察並且解剖。事實的真相就藏在身體裡,不在任何的書裡,或是任何老師身上。因此哈維醫師在家中設立實驗室,長期進行解剖研究。哈維醫師知道,若把死後的大體解剖作為醫療常規,就能了解更多疾病病因,也更能了解正常生理構造。
解剖學對醫學生的教育極其重要,當時哈維醫師每年冬天會在大學裡舉辦一個為期五天的解剖展示,第一天解剖腹內器官,第二天是胸腔解剖,第三天解剖大腦…如此的教學活動延續了二十幾年。
問題是,哪來這麼多的大體可以解剖呢?
歷史上記載,哈維醫師會將醫院裡窮病潦倒患者的屍體拿回家進行解剖。有些醫院裡的醫師,亦會將自己過世的親戚交給哈維醫師解剖。甚至,後來哈維醫師於大學講授解剖課的過程中,還曾經提到「我爸的大腸很巨大」以及「我妹妹的脾臟很大」這樣的敘述。哈維醫師把解剖自家親人的結果當成教材,用來描述一些特殊的疾病。所以即使是自己的父親、妹妹、和堂妹的先生,都是哈維醫師解剖的對象。
鰻魚、兔子、蛇、和鹿等數十種動物,當然也是哈維醫師解剖的好對象。身為御醫的哈維,有時會獲得國王賞賜大型動物,查理一世還對他開放皇家動物園。而哈維醫師經常對動物進行的,是駭人聽聞的「活體解剖」。
駭人聽聞!將600個活人囚犯「活體解剖」
依現代的說法,「活體解剖」大概算是類殺人魔王的變態不人道舉動,但「活體解剖」卻是解剖學及生理學的重要基礎。早在西元前三世紀的希臘時代裡,赫洛菲洛斯(Herophilos)就至少對600名活人囚犯實施「活體解剖」。靠著把人活生生切開直接觀察,赫洛菲洛斯發現大腦是智力中樞,並發現動脈中存在的是「血液」,而非亞里斯多德所說的「空氣」。因此,赫洛菲洛斯憑藉著為數驚人的活體解剖,成為第一位被盛讚為「解剖學之父」的醫師。
然而兩千年過去後,到了哈維醫師執業的十七世紀初期,醫學的腳步仍舊沒有太大進展。當時醫師普遍相信蓋倫(Galen,129-200)的學說,認為人體內有三個部位會產生「氣」。一個是肝臟,產生提供營養和生長的靜脈血液,是為「動氣」;而心臟會產生維持生命和熱度的動脈血液,是為「活氣」;另外大腦會提供血液來感覺感知,是為「精氣」。他們也認為,血液的流動就像潮水,有退潮與漲潮。動脈裡的血液就像是漲潮;而流到靜脈的血液,就像經歷退潮,在靜脈裡就用罄,然後消失不見。
這些理論已經流傳了近一千五百年之久,但是哈維醫師並不打算照單全收,而決定付諸實驗。
發現上帝的秘密:徹底扭轉人類對「心」的認知
因為青蛙心臟的構造比較簡單,所以哈維醫師首先對青蛙下手進行「活體解剖」,並且認真地觀察和計算。哈維醫師馬上就發現,一分鐘之內會有很大量的血液流出心臟,如果這些血液流到靜脈之後需要被吸收到消失不見,那身體不但要一直製造補充新的血液,還要持續吸收舊的血液,那身體怎麼努力工作可都來不及。因此,哈維醫師第一次想到:「血液必需要『循環』!」
哈維醫師再接再厲,發現靜脈和心臟都有數個瓣膜,這些瓣膜的特性是「只容許液體朝單一方向流動!」經過進一步仔細解剖,哈維逐步了解心臟的四個腔室及其功用,並得到一個驚人的結論:血液的流動不是如潮水般的漲潮退潮,而是依循特定方向流動,從心臟搏動送出血液,接著經動脈往外流,再經靜脈流回心臟,形成一個密閉的單向系統循環全身。在1628年,哈維醫師50歲的時候,他用拉丁文完成72頁,共有17章節的著作─《心臟血液運動論(An Anatomical Exercise on the Motion of the Heart and Blood in Living Beings)》,徹底扭轉了人類對於「心」的認知。
說來實在是難以置信,人類存在已有超過百萬年的歷史,竟然是在距今不到400年之際,才有學者提出「心臟是個跳動的幫浦,是全身血液循環的中心和動力」這樣的觀點。對此,哈維醫師在著作的開端,除了駁斥過往蓋倫學說的不合理之處外,還提到:「研究心臟,真的相當困難。心臟動得極快,一會兒收縮,一會兒舒張。我忍不住地認為,這件事大概只有上帝能夠瞭解了吧。」
「血液循環理論」在數十年間便有了一票學者追隨,並奉哈維醫師為英國解剖學之父。在恭賀哈維醫師靠著解剖刀殺死了謬誤論述之時,或許我們多少會感覺到求得真相的過程有那麼一點點弔詭?原來,人類光要搞懂「血液會循環」,「心跳像是幫浦」,就花了這麼長一段時間。而這個發現心臟與循環秘密的人,竟然可以如此冷血地動手支解自己的父親、妹妹、和許多的熟人。
挖掘死者:外科醫師的必要之惡
解剖,從來就不是件輕鬆簡單的事情。就算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進到開刀房用手術刀將人體劃開的舉動,看來依舊帶有暴力的色彩。每年都有新進的見習醫師在手術房裡,第一次目擊活生生被打開的人體後昏倒。
但,解剖一直都是非常重要。十八世紀的解剖學家暨外科醫師威廉‧杭特(William Hunter)曾這樣告訴學生:「解剖,是外科學的基石。學習人體解剖的知識,能幫助外科醫師的腦袋思考病人生了什麼病,能指揮外科醫師的手動手術,而且還能讓外科醫師的心擁有『必要性的不人道』,能面不改色、無人情味地處理病人問題。」
事實上,新手要克服解剖屍體的猙獰面貌並不容易,解剖教室一直都有著「生人勿近」的神秘面紗,也會造成許多醫學生生理、心理的不適。有位醫師在著作《挖掘死者(Digging up the Dead)》[1]中是這樣描述醫學院的生活:
現代的屍體都用福馬林保存,即使我們小心翼翼地施行解剖的過程,事實證明,要把人切開還真是糟糕的一個行業。後來我還常在鞋子或牛仔褲上,發現一些結締組織,甚至脂肪附著。而福馬林的那股氣味,根深蒂固地附著於我的手,久久不散。解剖屍體的感覺很糟糕,糟糕到讓我無論在情感上或在現實面,都放棄賦予這個任務任何神聖的理由。
如果現代的醫學生都會有如此的困擾,那就不難想像四百年前屍體解剖的狀況會是如何糟糕了!
四百年前,沒有滅菌、沒有太多防腐,病菌和體液交織、腐敗的惡臭襲來,接二連三動物及人體的解剖,究竟哈維醫師的私人解剖室,呈現的是怎麼樣一幅骯髒難堪景象呢?
我們找不到描繪哈維醫師私人解剖室的圖,也無法讓各位聞到當時血肉混雜的腥臭氣味。我們只知道,哈維醫師是個相當講究科學精神,並實事求是的人。也因為腦袋裡裝了太多的思考,他喝大量的咖啡,長期罹患失眠症,時常需要在屋外獨自漫步。哈維醫師喜愛黑暗,他認為待在黑暗之中,最適合冥思苦想,甚至,他還會獨自隱身於洞穴裡思忖度量。或許在哈維醫師的身上,就有著杭特醫師所謂的「必要性的不人道」,因此為了求得人體的奧妙,能夠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浸淫在活體解剖動物的嚎叫聲裡,甚至解剖親人、友人,從血跡斑斑的惡臭環境中尋得已謬誤一千五百年的「心」的秘密。
這麼多年後,我們早已把明亮先進的開刀房和各式各樣的外科手術視為「理所當然」。哈維醫師所完成的血液循環理論,在今日看來似乎是不值一哂的常識,過程中也藏有不堪和不人道的那一面,但這卻是醫學艱辛坎坷的漫長演進歷程中,相當重要的一環。
[1] Druin Burch, Digging up the Dead: Uncovering the Life and Times of an Extraordinary Surgeon (2007), p. 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