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綁病床2小時後,我覺得我「不是人」...朱為民醫師:生不如死的「約束體驗」,竟是照護現場的真實
「不是人」、「生不如死」是我在手腳被約束起來二個小時後,腦中出現的字句。
5月份參加了自立支援研習營,其中最重要的重頭戲是「約束體驗」。中午吃完飯後,老師發給每個學員一個眼罩、一雙免洗襪子。在我們還沒有意會過來的時候,老師說:「大家選一個位置坐好,扶手椅、地墊、床……都可以。然後把眼罩戴上,襪子套在手上。」
我動作有點慢,正當所有同學都幾乎已經選好位置,或坐或躺的時候,我還在張望不知道要選哪裡。餘光一瞄,發現教室中央的病床沒人選。「躺床不是最舒服嗎?賺到了。」我想。於是就很自在地躺到床上,戴上眼罩,手上套上襪子。
沒想到老師走過來,嘆了口氣:「朱醫師你選床喔,唉,等等你就知道了。」
戴上眼罩什麼都看不見,我聽到透明膠帶不停被撕開的聲音,那聲音離我愈來愈近,有點緊張。終於,老師來到我的床邊,用透明膠帶把我的雙腳交纏綁在一起。雙手戴上醫院常見的乒乓球手套,分別綁在左右的床欄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整間教室靜悄悄,我動彈不得,就這樣很彆扭的躺在那裏。
恐怖的約束體驗
前10分鐘感覺挺輕鬆的,我還在想著晚餐要吃什麼。但是慢慢發現,愈來愈不舒服。首先是熱、好熱。因為不能動,所以背部與床接觸的地方無法散熱,這股熱氣傳到全身,愈來愈燥熱,身體就很想扭動,卻無法移動半分。沒多久,全身都汗濕了。過了半小時,開始出現手腳麻木的症狀,因為幾乎都維持同一個固定姿勢不動,不麻才怪呢。再來,因為整個身體平貼在床上無法彎曲,胃、腰、屁股都很痛,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麼老師對我嘆了一口氣。
因為不能動,身體各處的感官都變得敏銳。「口好渴」的感覺大約在40分鐘後出現,但是也沒辦法去拿水,很痛苦。平時明明一二個小時不喝水也不會覺得怎樣,為什麼現在變得這麼難受呢?
除了身體上的不舒服,心理的煎熬更難以克服。「不知道還有多久才會結束」的恐怖感覺會一直襲來,只能祈禱趕快結束。不知過了多久,開始聽到一點聲音,心中出現興奮的感覺:「哈,要結束了吧。」但我錯了,老師開始用收音機,很大聲的播放「佛經」、「神父佈道」、「老歌」。我平常很喜歡聽音樂,也不排斥聽不同的音樂類型。但是以當時眼睛看不到,聽覺很敏銳的狀態下來說,那些不習慣又大聲的音樂簡直是魔音穿腦。「快關掉!」我想說卻也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那就是照顧現場真實的樣貌。
我想起前幾年去探訪家中的一個因為中風而長期住在護理之家的長輩,電梯門一打開,聽見護理站的姊姊們用收音機把音樂開得好大聲,正在聽流行音樂頻道。走到長輩床邊,照顧長輩的外籍看護也正在用手機聽印尼音樂……我忽然很可以體會那個長輩的感受,應該也是覺得,魔音穿腦。
我們永遠不會問他們,「你想聽什麼?」、「會太吵嗎?」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們無法回答,於是就只能接受我們給他們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感覺到自己的意志愈來愈消沉,自己快不見了甚至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這時候,工作人員會時不時地撞一下你的床,會突然把我嚇醒,很可怕。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次他什麼時候又會撞到我的床。我開始覺得歉疚,因為自己有時去查房的時候,也會因為走很快,不小心撞到某個病人的床。「阿真抱歉」、「應該還好吧」、「撞到一下下而已」可能是那時自己給自己的藉口。
老師們開始「不小心」把筷子、鍋子掉到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也令人很不舒服。「搞什麼東西,你不要這樣不小心拉!」「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就掉了阿!」老師們很大聲地說話、吵架,那樣不安的氣氛加深了我的痛苦。更絕的是,老師們開始把水滴在耳朵旁邊、脖子上,小水滴慢慢流下來……好癢,可是又沒辦法抓。我全身扭動,這簡直是酷刑。
「應該已經二個多小時了……快結束了吧」正當我的意志已經慢慢要被擊潰的時候,老師們卻還沒結束,走過來很溫柔的說:「不要著涼了,感冒的話我們會被你兒子念耶,來,被子要蓋好喔。」我已經很熱了,老師又把厚厚的被子蓋在身上,然後,把冷氣關掉……
「生不如死」是那時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