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11歲時,家對面的麵攤老闆,用一碗陽春麵讓我記了一輩子
圖/典婆婆
那是某一個傍晚,外婆突然喘不過氣來,四阿姨一看不對勁,趕緊帶著外婆去醫院。
隨後,我又跑又走了約莫30分鐘的路程,經過了十幾個紅綠燈,穿越了許多不熟悉的街道,不斷問路邊人:「請問中山醫院在哪裡?」那是我的第一次「流浪」,我知道我從哪裡來,卻不知道自己的遠方有多沉重。我明白一個11歲孩子在醫院裡不能做什麼,但是我必須抵達那裡,那裡有我在人間唯一的依靠。她躺在隔著高牆厚門的一間病房裡,正被急救,醫生說她可能搶救不過來了。
我不是一個節儉的孩子,外婆給多少零用錢我就花多少,只有透支,沒有節餘。深夜,我茫然地回家,口袋裡只有5塊台幣,此刻我饑腸轆轆,下意識走到了家對面的麵攤子,點了一碗陽春麵。
麵攤的老闆是一個外省退伍老兵,做得一手好麵。外婆非常疼愛我,常常瞞著阿姨們帶我到麵攤點滷蛋、海帶芽、滷豬耳,外加一碗陽春麵。
那個深夜,老闆看我一個小孩走進來只點了一碗陽春麵,便慣常地問:「滷蛋不要嗎?」我平靜地回答:「不要。」
第二天,當然沒有人幫我準備中午的便當,正在長身體階段的孩子,到了放學,已饑餓難忍。於是我又走到麵攤前,問老闆:「我可以只要半碗陽春麵,付一半的錢嗎?」我的聲音平靜,表情更平靜─可能因為我自小倔強,遇到任何狀況都不輕易流露情緒吧。老闆想了一下,說:「好。」沒過多久,他給了我一整碗陽春麵。我愣了一下,因為我懷疑他沒聽清,而且我鐵定付不出一碗陽春麵的錢。我沒敢動筷子,走過去拉拉老闆的手說:「老闆,你搞錯了…」他立即以濃重的四川鄉音回答我:「你先吃,我這會兒正忙著,待會兒再說。」於是我坐下來,還沒吃完半碗,老闆突然往我碗裡扔了一個滷蛋,轉身又走了。
我靜靜地坐在那裡,想等他忙得告一段落後,再問怎麼回事。約莫下午5點,客人少了些,他走過來問我:「小姑娘,你外婆呢?」我據實以告。他立即說,「你以後天天來吃飯,外婆會好起來的,你不要怕,她回來了,我再和她算錢。」
那一夜,我的三阿姨從臺北趕回來探望外婆,我趕緊告訴她我欠麵攤老闆錢的事,她當晚就帶著我向麵攤老闆致謝,並還了錢。隔幾天,麵攤老闆告訴我,自己16歲就被抓來當兵,一路打仗逃難,就靠著許多不認識的人一次又一次接濟,才能活到今天。「你這女娃兒聰明,好好讀書,將來好好孝順外婆。」
11歲的我沒有太多同理心,卻受到一個孤窮老兵的照顧。我沒明白,當他說「好好讀書」時,是因為他沒有讀書的機會;當他囑咐我「好好孝順外婆」時,是因為他被迫和父母離散,已無孝順的機會。那「孝順」「叮嚀」是一種遺憾,更是一種想家的表達、深沉的歎息。
麵攤老闆的綽號就叫「老芋仔」。芋仔是一種不需要施肥的根莖植物,扔在哪裡就長在哪裡。長相不好,烤熟吃起來卻甜甜鬆鬆,削皮時手摸著,有點發麻。漫山遍野,只要挖個洞,就可找到幾顆鬆軟的芋仔。芋仔命賤,「老芋仔」型的外省人,命也薄。
外婆後來身體康復了。回家後,她牽著我向「老芋仔」麵攤老闆致謝。一年後,有一天麵攤門口特別熱鬧,原來「老芋仔」娶親了;姑娘是從梨山上來的、清瘦嬌小的女子,沒隔多久就生了小孩,後來常背著小孩在攤前燙麵。麵攤老闆經常帶著笑意跟人說話,這遲來的幸福,滋味應該特別甜。
後來我還是常常光顧麵攤,標準菜式「陽春麵加滷蛋」,像一種感念儀式。我幾次聽到他在旁邊教太太,麵要煮得好,放下去的時候,得立刻撈起來,再擱回去;千萬不能一次燙太久,否則湯糊了,麵也爛了。
有一天,麵攤老闆不做生意了,關了門,哭號的聲音穿透薄薄的夾板,凡路經夜市的人都能聽到。隔壁雜貨店老闆娘轉告外婆,「老芋仔」的梨山老婆跟人跑了,兒子也被帶走了,還把他多年的積蓄、藏在床底下的現金偷了個精光。我望著緊閉的門,有幾次衝動地想敲他家的大門,但又覺得突兀…就這樣過了三天,聽說「老芋仔」上吊自殺了。
這是我的第一堂「同理心」之課。我不知道我的「同理心」導師識不識字,上了多少學,我甚至寫不出他的全名。但他教導我的「同理心」之課,讓我終生難忘。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眾號「文茜大姐大」,圖/典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