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歲阿嬤受傷後為何仍堅持做菜、工作?高齡者的生命紀事:老年的恐懼不是生病,而是擔心自己無路用
在農村生長、安家與衰老的人,走過什麼樣的人生?偏鄉照護困難,若可以選擇離開,為何還是想留下?《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記錄了台西村高齡者的生命紀事。
編按:「台西村」一個村內四百多人,70歲以上的長者就佔了兩百多位的高齡村落。《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記錄了台西村高齡者在時代轉變下的生活紀事,長者不僅需要發展出因應當前社會型態的老化途徑,也面臨諸多挑戰,包括生活清閒下來,不用再為生計奔波,但似乎必須找到新的重心?重聽、視力模糊、手腳無力、不能再做事了,怎麼辦?伴侶生病甚至去世,身上病痛時好時壞……看著同輩人一個個離去、甚至子女過世,怎麼自己一個人好好生活?子孫在外地生根,要不要離開故鄉,搬去跟子女同住?以下為本書摘要:
雀仔人如其名,如小雀一樣鎮日忙活,勤快家務事、田事,還有各種雜工。她喜歡說話,有人的時候說,沒人的時候也說,話說得多又快、快又好,串串俚語,生動非凡。高齡八十有三的她,仍努力在生活裡填塞各種工作,時常告訴外地返鄉的子孫:「我才毋是閒人!規工攏咧捙拚!」
她的童年艱辛,那根深柢固的生存緊迫感,似乎跟著她一輩子。
雀仔總是不停做事,一刻也閒不下來。若有漁網可織補,她便不會午覺。像在和時間拚鬥,每一次都要在速度上追求超越。午後若補好四張網,她便欣喜滿足。雖然渾身疲憊,夜晚得拿舒筋霜揉一揉手腳,但肯定能一夜好眠。
時至今日,織補工多半凋零,像雀仔這樣的工人,村裡一隻手就數得完。台西村那間漁網織補工廠依舊存在,經營者已經從挺仔的父親頂仔,傳到頂仔的孫子一代。只是織補的工作,從以前棉線製成的漁網,改為由塑膠繩線穿成,亦有機具協助編製,業務也擴展出醃菜網、籃球網等各式網具。
偶有外地工廠慕名而來,對著雀仔說:「我揣真久,才揣著遮,聽講遮閣有人會曉補!」雀仔每回聽見此話,總是樂呵呵笑,既驕傲又大器地向對方表示:「若有網仔,就提來!」
於是網子一車又一車載來小小的三合院,每回都在宅院右側無人居住的廊下堆積如山。工廠主說:「有閒的時做,就好矣,我過一站仔才閣來提。」但雀仔總是在網子一載到的當口,便整日投入縫補漁網的作業,幾乎是不眠不休的架勢。據她的說法:「我人都閒閒,加補一張,就加趁一張的錢!」
雀仔的技術確實高超,工作時,手部動得飛快,穿線之間毫不滯留,身體餘部幾乎無甚動作,只是支撐。漁網上的經緯如工廠的生產線,一格一格以規律迅捷的節奏輪替。一張漁網平均一個小時能補完,雀仔一天最多能補七、八張。
除了隨日頭西斜、為躲避陽光而起身挪動位置,她整個下午就坐在一張有靠背的小凳子上,旁邊只有裝著剪刀、梭繩等工具的一個生鏽乖乖鐵桶,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織補雖不算耗力,長期坐著,也會坐出些職業病,對高齡的老人家來說,更是無可避免。雀仔在工作結束後,常常嚷嚷著手腕疼痛僵硬、背脊彎曲不直,甚至剛從椅子爬起來便頭昏目眩,搖搖晃晃,快要跌倒。
兒孫見到雀仔如此,總是力阻,要她不要再接織補工作了。但她沒有理會兒孫意見,只轉頭向工廠主討了更高的價格。停滯數十年的價格終於在人才凋零的現時,不得不有所更動:從一張網三十五元,漲到一張網七十五元。
以兒孫角度來看,雀仔根本不需要花那麼長的時間,把自己搞得渾身痠痛,去賺取那點微薄利潤。確實,以市場價值衡量,織補工作的投資報酬率甚低,沒有賺頭。在一般人眼中,這只是被「剩下來」的工作。但對於高齡者來說,這項工作所涵括的意義卻遠不止於此。
金錢收益雖是雀仔的動力來源,但織補工作所牽連的時間、體力投入與產出回饋,才是她能夠持續日常生活的原因。能夠從事織補工作,是一種勞動價值的體現,不僅替代了因為不去田間工作而空下來的大把時間,也是雀仔證明自己仍具有生產力的方式,她可以從中感到付出與收穫的成就感。
二〇二〇年夏天,兩人的小女兒回鄉,臨走前,雀仔忙著打包蔬菜食物,進進出出,就在曬穀場上與小女兒對撞,直接往後仰倒在地。匆忙送醫後,開始了漫長的療養。
最初幾個月,她得仰賴旁人幫忙洗澡、換衣服、上廁所,幾乎無法出門。
雀仔的復原過程,牽動了日常生活中的物質配置改換,以及她與子女的關係。雀仔要定時就醫,必須有人攙扶,也得靠人開車載送。小女兒在雀仔傷後初期,幾乎每週都留鄉照顧父母。她是個勤於照顧環境的人,自從接手家務工作,就開始整頓過去因老人家無力打理而顯凌亂壞損的屋宅內部:買了一台新的洗衣機,將雀仔平常習慣歇息的座椅鋪上軟綿綿的坐墊,讓她不必起身移動,而能整日安歇於此;同時也清掃廚房內外,將雜物收拾妥當,以免造成路障,又在昏暗廊上安裝一盞感應式照明燈,防止晚間看不清路再有跌跤。
這樣過了幾個月,雀仔頭部的傷已然好轉,手骨卻仍使不上力,怎樣都無法像傷前活動自如。看了漢醫,也持續復健,卻似乎成效甚微。她常一臉愁苦,無奈嘆息:「就按呢矣啦。」
因為受傷,雀仔忙碌充實的日子,倏忽被抽取一空。因為活動不便,她整日都躺在椅子上,有時暗自神傷,漸漸不想進食,也不願鄰居朋友來訪,說自己這樣「袂用得見人」。家人輪番陪著她說話,她的精神卻不見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