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癌症病人教我的事:無論是犧牲家庭或事業,臨終前都後悔這件事...
癌症病房裡,病人來來去去。第一次來,是新診斷;離去,是治療完成。再來,是復發;再次離去,是另一個療程結束。而最後一次離別,由我們親手送走已熟如故友的病人。
朝夕相處的病人把護理人員當作摯友,向我們吐露生命的缺憾。有幸陪他們最後一程,借他們的心和眼提前看見生命散場時的場景,是難能可貴的緣分。
如同生命的初始是那般奇妙一樣,生命的最終,原來也蘊藏著巧妙的佈局。生命的日常是無常,而日常的無常,卻又有跡可循。
M先生,就是英文裡說的:Average Joe。是每天在大眾運輸工具上會見到的,再平凡不過的上班族。做著一份穩定的工作,週末時和太太參加孩子們的活動或全家出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平凡的日子裡有簡單的幸福。孩子們畢業後遠走英國求職,這些年來都在英國,久久才回澳洲一次。
已屆退休之齡的M先生,平時健康狀態算是良好,體重標準,也有固定的運動習慣,生活真的沒什麼好挑剔抱怨的。
直到被確診出大腸癌末期。
對照M先生的日常,D小姐是如此不甘平凡。年紀輕輕已在工作領域佔有一席之地,為了維持這個地位,也為了更上一層樓,D小姐日夜不休地拼了命努力。
可惜紅顏薄命,事業正值巔峰發光發熱之時竟傳出噩耗:血癌。
為了維持住得來不易的成就,不甘心把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D小姐在接受治療上發揮了跟面對工作時一樣積極的精神。甚至毅然決然的選擇了短期內療效驚人,但未來可能會引起疾病反撲加速惡化的新藥。
青春正盛的D小姐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那麼努力,拿走我的事業就是要我的命!那跟我現在就死了有什麼不一樣?」
這番話說得壯烈決絕,沒有人再敢試圖勸退她。D小姐要用她的生命證明,她會戰勝癌症,她要有更高的地位、更好的成就。就連在住院接受治療的期間裡,都還在積極聯絡和籌備新工作。
死亡的消息,最初掀起的,竟是一陣熱鬧。
花花世界的紛紛擾擾、悲歡離合,在死亡面前都突然變得無比重要。
和M先生與D小姐一樣,每一個新被診斷出癌症的病人,原本平靜的生活,突然間忙碌熱鬧起來。
嘩!一下病房裡充滿了來來去去的訪客,花束、卡片、禮物、營養品…堆滿桌上地上。精神還算不錯的病人談著、笑著,彷彿只是一如往常的家常請客。
當死亡逼近時,愛被放大了,恨被縮小了。遠走異鄉的遊子急切匆匆地趕回探望慰問,失信背棄的伴侶回頭尋求最後一次和解原諒的機會,疏於聯絡的朋友殷勤熱烈地回憶起過往的歡笑和淚水。曾經以為來日方長的那些歲歲年年,突然只剩眼前僅存的朝朝暮暮。這時才想起珍惜、想起回頭、想起那些曾經擁有,卻不復存在的安穩靜好。
死亡的消息掀起一陣喧鬧,當喧鬧趨於平靜,生命的歷程才真正被攤開來細細檢視。
世上所有的紛紛擾擾、悲歡離合,在死亡面前,原來如此微不足道。
某天夜裡巡房時,發現日漸虛弱的M先生獨自坐在黑暗裡,我輕拍他的肩,問他:「你還好嗎?」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一臉茫然卻又沈重的表情。
看見是我,開口問:「二花,妳覺得,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成就了什麼嗎?」
我歪著頭想了想:「在我看來你做得很好啊!有份好工作,幸福的家庭,也把孩子教得很好,現在他們都可以照顧自己,過著想要的生活,跟家人感情也很好,你是個很成功的父親。那,你自己覺得呢?」
M先生沈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說:「如果我把孩子教得很好,他們為什麼不在我身邊呢?我並不是想綁著孩子,看到他們現在這樣我是很開心的!只是,我最近一直在想,究竟我為了我擁有的,放棄了什麼?又為了放棄的那些,擁有了什麼?」
說完這串繞口令,M先生自己都笑了。
「我的工作雖然穩定,但我自己知道不過就是那樣了。我曾經想過冒險,做一些我一直想做的事,但是我不敢。我怕失敗,更怕失敗之後會無法面對家人。
我想,安安穩穩的就好,何必搞得自己那麼累。
我以為,等孩子大了,我的責任了了,我總有機會的。
我以為,我終於可以開始自己的人生,卻突然被宣布這一生就到這裡而已了。
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過去我以為值得為擁有的一切犧牲夢想,但到了現在,我真正擁有的是什麼?
而那些我曾經放棄的,我卻永遠錯過了。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錯過了什麼,但是⋯ 但是⋯ 我真的好想知道⋯
如果能重來,我好想為了自己勇敢一次。」
M先生把臉埋在手裡,大聲啜泣起來。
而當年容光煥發出院的D小姐,病情果然在幾年後急轉直下,這次她連堅持的力氣都沒有了,每天虛弱的躺在床上,頂多由旁人幫忙把她扶上床邊的椅子。曾經五光十射的生活,現在卻只能透過那扇打不開的窗,看著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
「妳喜歡妳的生活嗎?」
這天,我剛把她妥當地安置在床邊椅上,D小姐突然對著我冒出這個問題。
她喃喃的說:「我沒有過過一天平凡的日子,那是什麼感覺?」
我一邊幫她把雙手在腿上擱好,一邊抬起頭看著她,「那麼,不平凡,是什麼感覺?」
D小姐望向窗外,空洞的眼神看起來卻是那麼絕望,她虛弱的說:
「我想不起來我過了什麼日子,真的想不起來。每天都不一樣,但是每天又都一樣,工作、掌聲、鎂光燈,還有漂亮的衣服。我喜歡漂亮的衣服。」說到這裡。她削瘦的臉龐露出了笑容,那曾經在豐腴的雙頰上迷死多少人的笑容。
「但是,這些全都沒有了!沒有一樣我能留住,他們全都不在了!
漂亮的衣服穿起來不漂亮了,再好的化妝師也救不了我深陷的臉頰和眼窩。
那些獎盃獎牌,那些我的會計師幫我打理的財產,都跟我沒有關係了!
我擁有平凡的人無法擁有的,但是,我也失去擁有平凡的機會。
我好想知道,每天早上起床給先生和自己泡杯咖啡,牽著孩子的手去上學,做個足球媽媽 ,是什麼感覺?
一定很幸福,心裡一定有著滿滿的愛吧?
我喜歡贏的感覺,但是其實我不知道我贏到了什麼,我的心裡怎麼是空的?
那時我以為,為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成就,我一定不能死。
現在,我卻覺得,我好像一直沒有真正活過。」
十年來,病房裡來來去去那麼多病人,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有街頭吸毒、販毒的毒蟲或毒梟、有頂尖的專業人員、有循規蹈矩的白領階級、有身強體健的藍領勞工,有坐擁高薪的經理人、也有白手起家的企業家……。
無論什麼身份和地位,無論處在生命中的哪個階段,每個被癌症判下死刑的人,都有道不盡的遺憾,彌補不了的後悔。
可能是曾經昧著良心的投機,可能是沒有好好說再見的那個人,可能是犯下的錯,可能是欠下的那句抱歉,可能是沒有珍惜的時光,可能是忙碌中忽略的那些人事物。
每個人都不一樣,但又每個人都是M先生和D小姐。他們總是說:
「我希望多愛自己一點。」
「早知道這麼早要走,我會多花點時間在家人和孩子身上。」
「我希望我多做一點真正想做、讓自己開心的事。」
「我希望陪我愛的人的時間能多一點。」
「當初花那麼多時間和那個人鬥氣真是可笑。」
「我其實,沒有那麼恨我的父母。」
「我曾經,有過夢想。」
但是,從來、從來沒有一個臨終的病人說出:
「我後悔沒能升上更高的職位。」
或是
「我後悔沒能賺更多的錢。」
或者
「我後悔沒能把那個仇人扳倒。」
很奇妙的,無論曾經追求的是什麼,提起往日的執著,每個病人的臉上都會露出幾乎一模一樣的表情:濕潤的眼眶、微紅的鼻子,一邊苦笑一邊搖頭,想著曾經的自己怎麼竟是如此不可理喻?
他們的故事都獨一無二,但故事的結局都相同。每當我看著病人臨窗遠眺的孤獨背影,我都會想起那些不同的面孔,卻帶著相同的懊悔表情。
曾經不惜付出一切追求的名和利、用心計較的得與失、銀行的存款、月月收租的房產、名片上讓人肅然起敬的頭銜…,都不會圍繞在病床邊,都不會在你最苦、最痛的時候,緊握住你的手,告訴你:「沒事,有我在你的身邊陪著你。」
站在生命的終點回頭望,才了解,除了死亡這條線,沒有什麼是真的跨不過的。
當生命來到終點,才赫然發現,那些留不下的、帶不走的,那些曾經以為不能失去、不能放過的,那些以為永遠不會好的傷、不能原諒的恨……都像岸邊的沙被淘進生命的洋裡。而那些夢想過的、熱情過的事物,一生只有一次機會可以愛的人,才真正在生命中留下印記。
閉上雙眼之時,心裡有溫暖和滿足,認真愛過也被愛過,才會覺得不虛此生。
才能微笑著深吸一口氣,然後心滿意足的永遠睡去。
臺北醫學大學護理系、Australian Catholic University畢業,台灣註冊護理師,澳洲註冊護理師。現任澳洲醫院教育訓練負責人、機構講師、臨床導師。 粉絲專頁:二花小姐 部落格:二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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