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收到他寄來的提綱,密密麻麻的兩萬多字。那3年重要的日子、我們說過的重要的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我把提綱貼在胸口,淚流滿面。
他囑咐我,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這本書的名字就叫《西湖夢》,是我們兩個人的夢,也是很多當時被迫離散的中國人的夢。
五
我邊寫邊哭,重新經歷了一次1946-1949。
我寫,他修改,好不容易寫好了前三章。1997年4月,我接到兒子的信說要結婚了,請我回去主持婚禮。我才驚醒,我在美國已經3年多了。
我說我要回去了。他在電話裡哭,說分別47年,還沒見面又要分開。他要我把上海的地址、電話,還有3個最好朋友的電話和地址寫給他,萬一把我丟掉了,他能馬上再找回來。
第二天,他給我發來一封長信,信的開頭就送我一首李白的詩:「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裡,雲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他還寄來他的頭髮和指甲─我們生不能同床,死要同穴,希望我走的時候,他的頭髮和指甲能和我燒在一起。最好能把我們的骨灰撒一部分到葛嶺,實在不行,像金庸小說裡描寫的一樣,找個洞塞進去也行。
為寫這本書,又是10多年過去了。2008年,我把第一次的自印本寄給他。他收到書馬上就來信了。他剛剛大病了一場,但還是認真地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改了他認為應該改的地方。
現在,我快80歲,他都90歲了,走路要靠雙拐,心臟也裝了起搏器。他哭得太多了,眼睛幾乎失明。信也少了,大概一個月一封。他的信越寫越短,字越寫越大。每封信末尾他都會寫:白雲處處長隨君。
從我回來,我們再也沒有通過電話。有時候真的很想聽聽他的聲音,但我絕對不會給他打的。我們年紀都大了,他又有高血壓,不能太激動。
上個星期剛接到他的一封信,他說自己真的是很老了,每天打盹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醒著的時候又大部分時間都在回憶以前的事情,只有以前的事情才會帶給他快樂。
我現在每天沒事就看看他的信,好多信我都能背出來了。我們不能通電話,我只能從來信字跡的大小、工整程度去判斷他的健康狀況。
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他能活100歲,我也要活久一點,每天想想對方就覺得很幸福了。
(江山美如畫/摘自豆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