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醫師心祕 在手術中甦醒如鬼壓床
紅斑性狼瘡是一種自體免疫疾病,患者的自體抗體會去攻擊自身的細胞,因而導致身體重要的器官發炎,諸如關節炎、心包膜發炎、腎臟發炎,嚴重的患者最後會腎衰竭,落入終生需要洗腎的地步。患者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性,因為紅斑性狼瘡導致腎衰竭,接受腹膜透析多年,因為腹膜反覆感染,這次手術的目的是為了移除腹內透析導管,同時植入人工血管,之後再改成血液透析。
麻醉誘導之後,病人的血壓慢慢降到八、九十。剛剛說紅斑性狼瘡的患者心臟多少有些問題,血壓變低是預料中的事。因為病患還年輕,這個血壓也還可以接受,只是手術到了一半,病患突然量不到血壓,接著開始量不到血氧值。量血氧的機器叫做血氧飽和濃度器(pulse oximeter),這種機器在病人的手腳冰冷、血管收縮,或者血壓太低、脈搏不明顯時,都會量不到血氧值,所以我一次就失去兩個參考數字,不知道病人的血壓多少,也不知道病人的氧合濃度。
我打了幾次提升血壓的藥物,病人也只是心跳增加,血壓還是量不出來。我摸了一下病人的頸動脈,還有脈搏跳動,那病人的血壓至少還有六十毫米汞柱左右。紅斑性狼瘡的患者,周邊血管也可能會因為自體抗體的攻擊產生血管炎,併發血管炎的動脈脈搏常常微弱到測不出來,或許血壓也沒有想像中那麼低。
在這樣安慰自己的同時,我開始準備幫病人打動脈導管,那是一種可以即時監測血壓的監測器,但是不管我怎麼嘗試,連超音波都拿出來用,都打不上動脈導管,因為已經有一陣子量不到病人的血壓,在無計可施的狀態下,我只好先關掉麻藥,降低麻醉深度。
降低麻醉深度會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病人有可能在手術的過程中甦醒。手術的過程中,為了避免脊椎反射,我們會使用肌肉鬆弛劑。脊椎反射是人體的一種保護作用,就好像我們不小心踩到釘子時,神經衝動傳到脊椎,沒有經過大腦直接回傳到腳部,引起腳部肌肉反射性的收縮。手術切開腹部肌肉時,若沒有使用肌肉鬆弛劑,也會因為脊椎反射,導致腹部肌肉收縮強直,導致手術無法進行。所以腹部手術都會使用肌肉鬆弛劑,麻醉深度假如不夠,病人有可能會在手術的過程中甦醒,這時候肌肉鬆弛劑的藥效若是還沒褪去,會發生一種很恐怖的狀態,就是病人醒了,感覺到痛,知道傷口被活生生地切開,聽到我們說話,卻無法動彈;想要大聲吶喊,卻叫不出來,好像被鬼壓床一樣。因為病人無法動彈、無法說話,所以麻醉醫師也不會知道病人已經醒了,基本上術中甦醒就是一個天大的災難。這種狀況雖然很少發生,但是在某些重大手術、尤其是血壓不穩定的時候,發生的機率就會增加。
我將麻醉深度降到一個很低、很低,我勉強可以接受的範圍。外科醫師開始加快他的動作,用電刀切開病人的腹壁肌肉,這時候病人總算開始量得到血壓,我深深倒吸了一口氣,有血壓至少表示病人還活著,但是剛剛那一段量不到血壓的時間,不曉得有沒有造成腦部的神經傷害。我看到病人的腹部肌肉抽搐了一下,肌肉鬆弛劑的藥效快要過了,麻醉深度太淺、病人感覺到痛、出現脊椎反射,我知道病人快要醒了,我又將麻醉深度加深了一點點……。
麻醉有時候就像是在走鋼索一樣,底下是萬丈深淵,你要讓天秤的兩端保持平衡。一邊是血壓太低導致死亡,一邊是麻醉深度不夠術中甦醒,你必須常保持戰戰兢兢,卻也常常手足無措,弄得自己灰頭土臉。
病人安穩地躺在恢復室,呼吸均勻,血壓平穩。書本上說,術中甦醒的病人必須要加以追蹤,因為有些病人會因此產生嚴重的心理壓力,甚至是恐慌症。有需要的時候,甚至要會診身心科醫師,介入做心理諮商或是治療。然而醫師當得愈久,卻也越來越軟弱,看著病人躺在恢復室,卻連站起來走到病人身邊,問病人對剛剛發生的事有沒有記憶,我連這一點點的勇氣也沒有……。
(本文摘自/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