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復發、經歷32次放療...台大名譽教授黃堅榮為何說:所謂的孤獨,是一種深沉的享受?

人的生活際遇裡難免會碰到孤單的時候,但孤單並不寂寞,這是所謂的孤獨:一種深沉的享受。(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良醫讀書會良醫讀書會 撰文者: 黃榮堅2025-01-10

在沒有人來「打擾」的日子裡,會讓人感覺自己好像變成是一個人在過日子,結果是你在這些日子裡必須有某種程度孤獨的能力。這樣的孤獨聽起來好像有一點讓人覺得無可奈何,但事實上,所謂孤獨根本不是我的問題。即使在這兩個月的放療期間,孤獨也不會是我的問題。

首先是最近這一段時間裡, 我還是和江湖上的朋友們有一些未了的「塵緣糾葛」,因此很忙碌。那是大約兩個多星期前,幾位年輕朋友邀約我為他們準備出版的新書寫序。我已經很久沒有講法律或寫法律的東西了,但感動於年輕朋友為了心中的人權理念而永不放棄的奮鬥精神,再加上我在放療初始的一段期間裡,完全沒有感受到放療副作用帶來的不舒服,所以就答應了。答應了為書寫序的任務以後就開始閱讀文獻的工作,但是才過了兩天,放療在身上的副作用已經開始發作,我也開始擔心先前答應的寫序任務能不能完成,甚至懷疑先前答應為書寫序是不是答應得太快了。然而無論如何,總不能讓年輕朋友要出版的書開天窗,所以接下來即使身體不舒服,我都會抓空檔坐下來細細閱讀文獻資料,並且呼叫腦袋交出一些文字段落。似乎這也是移轉對身體不舒服的注意力的方法。

不講客觀上孤單不孤單的問題,即使沒有江湖朋友的「塵緣糾葛」,孤獨就會是一個問題嗎? 其實說到孤獨,讓我比較頻繁感受到問題的存在是自從退休後,有些也快退休的朋友會問起:退休以後要做什麼?

我覺得這問題在形式上看起來會有一點讓人抓不到邊。當然一個人在退休前主要做的事情就是職務上的工作,但除了職務上的工作,這世界上也有數不完的事情可以做,當中有很多其實是我們退休以前就在做,或甚至是必須做的事情,譬如運動、烹飪、閱讀、藝術或參加粉絲團等等。退休後當然也可以(勵志一點)到醫院當志工,或是(墮落一點)自組全球走透透的旅遊團,那麼為什麼會有退休以後可以做什麼事的疑問?

這問題的緣起或許是,一個人隨著退休,可能失去原來職場關係裡外一群可以互動或必須互動的同伴,好像掉入一種形式上的孤獨。重點是像上面所說的,只要人願意,隨時都可以到醫院當志工,也可以自組全球走透透的旅遊團,不只解決可以做什麼事情的問題,也解決沒有同伴的問題。因此真正的問題應該是,不管退休前或退休後,人需要一個人獨處這件事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這一個問題或許在一個人退休之前是被形式上的「團進團出」給掩蓋過去,直到退休之後才明顯被感受到。

一群人在一起做一件事情的確也可以帶給參與者很多快樂,最典型的例子譬如各類的球賽或是馬拉松路跑活動。但有時候也不一定,譬如所謂的海洋音樂節,卻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魔音穿腦,或是同窗或同事相聚,可能除了吃吃喝喝之外,已經言語乏味。接下來的問題是,(先不論效益遞減的現象)即使說馬拉松路跑基本上不會碰到什麼讓人不愉快的經驗,但人總沒有辦法因為跑馬拉松可以讓人快樂,因此就天天跑馬拉松。那麼再接下來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一年跑五十二場馬拉松而快樂五十二天,剩下來的三百一十三天要怎麼辦?

人在現實生活的絕大多數事情,本來就是一個人獨自在做的,例如看書、走路、健身、吃飯、打掃、拔草等等。所謂兩個人一起看書,其實是各看各的書,因為就算看同一本書,有人看懂了,有人看不懂。所謂我們一起吃飯,其實是各吃各的飯,因為兩個人不可能吞下同一顆茶葉蛋,或咀嚼同一塊生魚片。甚至一群人一起跑馬拉松,其實也是每一個人各自用自己的腿在跑,有人快得讓你看不到車尾燈,也有人慢得半途早就叫計程車回家了。因此一個人孤單的時候可以做什麼的問題,問題其實在於孤單一個人的時候,自己可能就會快樂不起來。

如果一件事情真的有趣,一個人獨自做這件事情就會很有趣,有時候甚至更有趣,因為你可以全神貫注其中,譬如閱讀或聽音樂。既然如此,應該說大部分事情都適合孤單一個人來做,因為要把事情做好本來就都要聚精會神。所以我除了喜歡讓我不會孤單的朋友,我也喜歡孤單一個人做事情,不管是慢跑、聽音樂或喝咖啡,更別說是看書或寫作。如果不是一個人自己靜靜的看書或寫作,那是要怎麼看書或寫作?

在全部屬於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裡面,閱讀特別有趣,也最有意義。人之所以不喜歡孤獨,或許有一些沒有被我們覺察到的因素,那就是我們想要認識自己在這世界裡的實質狀態。雖然人可以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容貌,但人沒有辦法從鏡子裡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其實這也是一些既有理論上的說法:人要認識抽象的自我,主要是透過別人的觀點來(直接或間接)認識自己的樣子。因此,譬如一個人自始獨自生存在荒島上,他就沒有機會知道自己是誰,沒有機會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結果,一個自始獨自生存在荒島上的人如果不是呈現低等生物的無知狀態,所有知覺能夠感受到的世界或許就只剩下恐慌,否則為什麼人從本性上會急於尋找與別人之間的種種互動?

但講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伴與互動,一群人一起吃吃喝喝或虛應故事時所彼此反射出對方的影像,比得上兩個人之間透過安安靜靜的文字所傳遞給對方的思想訊息來得更細膩、更清楚嗎? 因此有人說閱讀使人脫離孤獨,但其實不僅只於此,閱讀更使自我成為一個清楚與充實的存在。

住在澄清湖邊的社區裡,出門時我大多是從鳥松家快走十五分鐘到忠誠路口去搭公車。有一天走到半路時忽然有一位先生開車從旁邊經過,把車窗搖下來問我說:「先生,我看你天天都在走路,你是走去哪裡?」我說我都是走路去搭公車。他說:「原來如此,真佩服你,我現在整天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我猜想他可能也是退休人員,告訴他說:「你也可以走路啊,這一段路很好走。」他向我揮揮手後就繼續開車走了。其實澄清湖邊住宅區這幾條路規畫整齊又有花有樹,特別是在有陽光的日子裡,不走路豈不可惜?

放療期間雖然少了親朋好友的探訪或邀約,但我感覺到,甚至就只是走路,也可以有自己一個人做些事情的樂趣。人的生活際遇裡難免會碰到孤單的時候,但孤單並不寂寞,這是所謂的孤獨:一種深沉的享受。

本文摘自《我32次的放療,與吃喝玩樂:一段罹癌者的自我探索之路》,商周出版。

責任編輯:曾耀儀
核稿編輯:林勻熙

書籍介紹

《我32次的放療,與吃喝玩樂:一段罹癌者的自我探索之路》
作者: 黃榮堅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4/11/30

作者簡介

黃榮堅

1951台灣台北人,德國波昂大學法學博士。出國前曾任律師,回國後曾任輔仁大學法律學院副教授、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刑法。學說基本態度在於從自然人性的延伸詮釋法律的內涵,拒絕反思想的法律文字轉貼文化。主要專業著作有《基礎刑法學》、《刑罰的極限》等書。
2015退休後離開台北,居住於屏東縣內埔鄉,兩年後移居台東。現為台灣大學法律學院名譽教授,從事自由寫作,著有2017《靈魂不歸法律管》、2023同名書之全新增訂版。
喜歡游泳、健走、旅行、閱讀和寫作。夏天喜歡冰拿鐵,冬天喜歡黑咖啡。不喜歡講話。

相關著作:《靈魂不歸法律管:框架世界底下一個法律人的逃脫記事》《靈魂不歸法律管︰給現代公民的第一堂法律思辨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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